dream true

补档

喻叶-心魔

修真PARO

大致灭运图录世界观


心魔


喻文州此次为度心魔,请叶修与他一同追溯自己少年时。

叶修答应了他。

其实外人于心魔这种事总是帮无可帮的。这点两人自然都清楚,然而喻文州极少求人,他如此开口,哪怕是叶修都无法拒绝。


大能者可以在一芥子中演化万千世界,无数时光。在其中凡人生老病死,到消亡时也不知他所在的宽广宇宙只是一个芥子。芥子外的大能看着其中的人,就像人看着蜉蝣,蜉蝣无法想象那漫长的一生只是旁观人眼中的一瞬。

短暂与不朽,到底是什么分别。

虚幻与真实,又到底有什么分别。


穿过岁月长河,叶修再次睁开眼时,喻文州正安静地站在一处山崖边,山风呼啸,吹得他长袍翻滚如云。

叶修看了他一会:“很多年没看你想事了,上次还是你跟小肖比斗的时候?”

喻文州这时才晃过神来一般,回过头朝他微笑了一下:“叶神还记得?”

叶修上前一步,正好站在他身边:“我记性好啊。那时候你是二劫过后?”

喻文州从他身上收回微深的目光,笑道:“嗯,叶神记性真好。”

“那是当然。”

回想起来,叶修想,喻文州从渡第一次天劫后就一直身领蓝雨掌门的差使。他们二人也是从那时起认识的,掐指一算也有许多年了。

虽然那时的喻文州比起现在从年纪尚可以说还年轻,但面容从未变过,一直是温驯青年的模样。


所以现在还是叶修第一次知道年幼的喻文州的样子。

他看向岁月长河的另一边,瘦小的少年大约只有七八岁,模样清秀,表情比同龄的孩子早慧。从面容的轮廓上隐约可以看出如今的喻文州的影子,神情模样,心性决断上都有了些端倪。

小小一个孩子,默不作声地徒步跟蓝雨那位招揽道童的修士走了上千里之后,修士终于心软地停了下来,同意为他试着摸骨。

“多谢先生。”

小喻文州到底还小,忍不住面露欣喜,强忍着温声道谢,见修士一脸好笑,这才小心翼翼地连忙伸出手去。

谁知修士只摸了一摸,便忍不住皱眉。喻文州心底一沉,那修士摸到手臂一半,终于放下手来,摇头道:“你这孩子根骨只有中下,实在太差。就算我勉强带你上山,你也很难出头,这样辛苦还不如回红尘中好好过一辈子。”

喻文州只听道“很难出头”,便呆住了。

修士看他如此,暗自摇头,招呼同行的另一位修士:“叶秋,咱们走罢。”

喻文州心思恍惚茫然之中,惊雷似的滚过叶秋的名字,他以前熬夜读过许多修真界的传闻,模糊知道那是个极为厉害的修士。

心中再难过茫然,喻文州也在一刹中反应过来,这个机会于自己多么难得。

他求之何其苦,怎么能因这样短短的一句评语就放弃。


喻文州强忍住心绪,追上去两三步,竟然一把拽住叶秋飞起的衣角,径直向回过头的叶秋问道:“叶前辈?”

叶秋道:“你拉着我干什么?我可不是蓝雨的人。”

“我一直听说叶前辈修为厉害。难道叶前辈也要说根骨如此重要?我无法修仙?”

叶秋挑眉看了他一会,在喻文州以为他不会开口时,终于开口慢吞吞地道:“是很重要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因为我自己根骨上佳。”

喻文州本想他会顺口帮自己说句好话,听到这句,不禁彻底愣在了当场,连手都忘了松开。

叶秋低下头一根根手指解开喻文州握住自己衣角的手,见他面容惨白,想了想,蹲了下来摸了摸喻文州的头。

叶秋那时的声音比起如今,还远没有雾气裹含一样的飘渺淡然,更加平和中正。

“我的路不是你的路。我成与不成,你成与不成,都是无法定理。“

“你来求我,不如求你自己。”


叶秋转身走了。云端之上喻文州深深地看了叶修一眼,叶修与他目光接触了一个瞬间,两个人的眼神中一瞬间有无数的东西在其中生灭,像是光芒中的浮沉,或者云海中的雾水,无踪无定,却真实地存在着。

叶修想了很多,最后凝聚在一个念头上。

喻文州的心魔?


两人都移开了目光。

喻文州看着对岸,平静地笑:“后来我走出来了。”

叶修说:“那当然,不然我认识的这个难道是鬼修?”

喻文州笑笑,续道:“我与叶修你结识,我刚要渡天劫,那年我五千二百四十岁。那时我九岁,我思量再三,想自己到底擅长什么?后来侥天之幸,辗转得到一策修炼心性的法门。两年后我十一岁,去了蓝雨为成年弟子准备的问心路,求他们让我试试,生死无需别人负责。方师叔人很好,好心地劝我说不必如此,就算是蓝雨门内的成年弟子也常有在问心路上迷失自我的,我这样的孩子,就算去了,也万万通不过。而且就算通过,也没有这样被收入山门的先例。——但我知道,别无它法。”

叶修道:“修道本就是万中取一。”

喻文州笑:“是。我从未后悔过。”

他们交谈这几句的时间,岁月彼岸已经斗转星移,换成了新的场景。那个幻境中的人们自然对此一无所觉,在他们眼中,不过是一段恍惚的正常时间而已。

蓝雨山门前平静无风。

喻文州伸出手对叶修,柔声道:“跟我来,叶修。”


二人再一次找到喻文州时,他已经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。面容上的更改不过十来年,实际流淌过他身上的时间却有千年万年。

喻文州看起来,和现在这个已经没有了容貌上的改变,单纯从气质,也能看出他们的区别。

年轻的喻文州和另一个两人很熟悉的男子站在一起。他眉目俊朗,手提长剑,眼神尤其明亮。如今的黄少天道君也不过刚到元婴修为,气息浮动跳脱,神情外露。还远远不是喻文州进来前,那个执剑在他山门外说:“不离左右”的黄少天。


叶修倒也知道喻文州和黄少天是同门师兄弟,年纪相契,在元婴期的时候就已经熟识,却没想到坐在道亭中的喻文州,显然还徘徊在阴神期,与黄少天就显然认识很久了。

黄少天在亭子里连转了几个圈,终于坐在喻文州的对面,一脸愁道闷:“他们怕你生出知见障不敢跟你说,可是你要问我怎么突破到元婴的,我也只好告诉你。我当时是掉进一群小人的陷阱,被好多人围攻,心一横,觉得生死又有什么,反正死战到底,总不会比别去死更亏。我打着这个主意,一把抽出冰雨冲了出去。然后就莫名其妙看见了生死之门,我一剑展出就突破了。”

喻文州手里端着一碗茶,听了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倒是你的性子。”

黄少天叹息一声,摆摆手道:“可师兄你与我不一样。”

“我与你不一样。”喻文州安静地说完这句,忽然笑了笑,安然道,“你其实也不用为我担心,少天。我托王前辈找到了一门秘符,可以让我在虚幻的俗世中轮回十世,我模糊觉得我的契机就在其中了。”

“什么?”黄少天一听,顿时面露不赞同:“十世?师兄,这也太冒险了就算不是真的转世,万一你的真灵要是在其中迷失了,那可就是彻底消散,从此前路就断绝了。”

“魏师以前不是说,修道路哪有那么多危险不危险,只有成与不成。”

“魏老大说的当然对,但……”

但与喻文州对视许久,黄少天长长叹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后,嘴角露出一丝洒然笑容:“好吧。我劝不了你。我就在这里提前祝师兄成就元婴了。”

“多谢你,少天。”

两人相对饮下杯中物。

喻文州饮茶,黄少天饮酒。两人相视而笑。


二人听到这里,喻文州含笑开口道:“一开始少天与我关系不契,后来也就好了。现在想想,很多事真是多亏了他。我生何幸。”

叶修笑了:“少天是个很好的朋友。”

喻文州看他一眼,道:“你是说你跌落境界时,他偷偷地遮掩了修为和法力波动,跑到你那边去帮你打架的事?”

“原来你知道?”叶修故作诧异。

喻文州更故作诧异:“我怎么会不知道?他那些装模作样用的法器,难道是那么好带出蓝雨山门的?”

两人相视一眼,都笑了出来。

喻文州笑着笑着,看着叶修的神色却越发意味深长起来,他停止了笑容,转过头,指了指对岸道:“那个,就是我虚幻转世时的样子。”

叶修也深深看了喻文州一眼,顺着他看了过去。


虚世的边际模糊不清,内部的核心却已经有了掌上佛国,沙中世界的雏形,让人难辨真假。叶修很快找到了喻文州。

哪怕模样不同,甚至心智都蒙尘,但喻文州到底还是喻文州。

一片冰天雪地的街道上,一个断了一条腿的青年模样的落拓公子茫然地向前走着。天气冷得他膝盖打颤,最后一下子跪坐下来。公子扶住地面,努力想要地站起来,却怎么也站不起来。他最后只好蹲坐在街边,苦笑着裹紧身上的衣裳。

路上走过几个行人,都对街边乞丐一样的青年视若无睹。终于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,犹豫片刻,摇摇头在青年身前放了两个铜板:“年轻人,还是找个地方避避吧,这天越来越冷了。”


“我第一世出生的时候,是一个富家少爷。”喻文州在叶修身旁开口,“二十多岁时因为钱财争端得罪了人,家破人亡,我为了搭救虚世姐姐,一条腿被打得残废。身无分文,只好到处流浪。”

叶修上下看了喻文州一眼,诧异道:“这一世是考验你内心对钱物的执念。你小时候家里很穷?”

喻文州忍不住笑了,摇头道:“很穷说不上。只是我上蓝雨山门前散尽了钱财,却没能成功地被收入山门。那段日子确实有些穷困。”

叶修倒是没听过他这段经历,道:“你跟王杰希小时候经历倒是很像。”

喻文州不禁笑:“哪有王真君坎坷。”


那青年诺诺道谢,待中年人走后,弯腰拾起铜板。天冷,他手上生了冻疮,很久都没有捡起。青年眼中忽然涌出止不住的泪水,哭着哭着面容都扭曲了起来。二十年的富贵和穷苦都化为一团模糊,堵塞心胸,又怎么能解脱?

青年呆坐半晌,终于将两个铜板收入手中,强撑着站了起来,迈着残腿走出几步。

四周的人很少,只有几个路过的行人,两个手拿糖葫芦串儿的孩子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,指着他的断腿笑。

青年抬起头看着雪天,呆了许久,忽然回过头来。

两个孩子吓了一跳,才要跑开,青年却伸出手道:“给你们好了。”

孩子对视一眼,大着胆子从他手心摸走那两枚铜钱。

看着孩子离开,青年的身形逐渐缩小,最终竟然缩成一团肉眼可见的真灵。


真灵飘忽不定,在半空中浮住。

岁月长河的彼岸,虚世不断的变化。


在呱呱啼哭中,面容姣好的女婴落地。十五年后,她在青楼中一眼看见躲雨的书生,从此情海孽海浮沉……杀人成行的人老来福寿双全,在老死前终于被报复,杀死全数子孙……

十世中,一只蝴蝶,一粒微草,豺狼虎豹。种种幻想,令人迷惑,真灵飘渺如风中烛火。

在最后一世,喻文州成为一个眼盲手断的孩子,站在最中央,被一群孩子指指点点,被另一群孩子嘲笑讽刺——他们说着“瞎眼鬼”,他们说这“断手鬼”,孩子不理,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得扭曲尖利起来,孩子还是默不作声。

最后他们的声音不再是孩子的声音,而是更加复杂,更加真实:“你天生就不是修道的材料,干什么拼死拼活还要修真呢?难道不苦吗?花光了所有金钱,得来了什么?长生?快乐?你有吗?”

“你根骨中下,如此辛苦也只能一事无成,还不如回红尘去。”

“你上了蓝雨山门又怎么样?谁看得起你?那些道童三年筑基,你呢?十年?二十年?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罢,你花了整整二十三年。”

孩子侧耳听着所有怜悯与嘲笑的声音,嘴唇颤抖,一直没有说一句话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孩子们终于无趣地散开来。那个孩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,他低下头,好半天终于摸索到墙角,慢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。

他站立片刻,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来帮他。他终于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。
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

二人看着喻文州的真灵在一刻从孩子的后背中漂浮起来,摇摇晃晃地浮上了半天。

十世虚幻后,它虽然动摇,虽然痛苦,却最终成为了一个越发澄澈透明的光点,叶修何等的眼力,一看就知道只差一个契机就可以推开那道生死之门。可是光点摇晃半晌,始终不能突破。

但契机何其难求,这一毫厘的差距,可能蹉跎余生都无法找到。

虚世逐渐幻灭坍塌,真灵变成一个苦笑的小喻文州。

小喻文州看着自己的双手,喃喃自语道:“这样也……还是不行吗?”

突然,他抬起头来,若有所感地看向幻世的前方,那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修士。云雾磅礴,山风狂吹,修士走了过来,在小喻文州面前蹲下来,摸摸他的头。对他说了一句话。

他松开小喻文州下意识拽住的他的衣角,起身要走,真灵却从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。


喻文州从打坐中醒了过来,猛然睁开眼睛。

为他守护的黄少天见喻文州如此辛苦,醒来时却依然没能打开生死之门,脸上一闪而过失望,刚要上前劝慰,才说了一句“师兄”,喻文州却垂下眼,轻声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说完,他又闭上了眼睛。

在黄少天惊讶的目光中,喻文州身上发出光芒,光芒由一缕一瞬间暴涨。

在虚世中出现的小喻文州在喻文州身上的光中若隐若现,他站在一条路的尽头,身边没有任何人。小喻文州又等了一会,终于回转过头,投身到喻文州身上。

生死之门洞开——


叶修去看喻文州。喻文州却没有看他。

叶修想起自己突破到元婴期,是和一位旧友一同在诸世界游历的时候。他们那遭遇了一场极大的危难,但叶修活下来了,他的朋友却甫一突破到元婴就被杀身亡。在一片障海迷雾中,叶修徒劳地伸手,没能成功地挽回他的一点真灵。

叶修在那时看见了比星辰,沧海,宇宙变迁都更绮丽,更惨烈的东西,它炫耀着自己,自夸甚至凌驾于才华之上。

叶修困在那里十日后,起身决然刺出一矛,斩开了那个东西。

在他眼前,从此以后不再有什么命定。


大道艰难。

谁又知道谁经历过什么?

叶修自认与苏沐橙关系好到了极点,也不知她走到今日,究竟历经过几劫几难。何况是喻文州。

岁月之河的对岸,一刹之间不知道几千年过去,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喻文州已经是天君的修为了。

叶修愣了愣,他看见见同样是天君修为,一身嘉世门服饰的他自己正在和喻文州坐在一起。叶修环顾一圈,树木葱茏,奇花异果,这原来是微草的地界儿。两人四周还有不少认识的天君,有的站得远些,有的站的近些。王杰希正巧坐在不远处,身边带着他的小徒弟,模样看来早已经执掌微草道门。

喻文州身上已经配上了蓝雨山门掌门的法杖。而叶修身上还佩戴着嘉世的衣饰。

那时叶修还叫做叶秋。

二人一起坐在一棵岁月枯荣树下。

叶修回忆起这到底是什么时候了。

他是已经度过了两次天劫,黄少天也是。喻文州正卡在第二次劫前,说是天劫临近,但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,时间往往是几千年一瞬而过。所以当王杰希寄函邀请时,他们就没有拒绝。叶修自打魏琛、方世镜还在时就和蓝雨山门上下都熟,黄少天从小呆在蓝雨,便和叶秋从小熟识。

后来喻文州横空出世,黄少天对叶修得意洋洋地说:“这是我师兄,叫喻文州。脑子可好了。肯定比你还好。”

叶修当时回了一句:“比不比我好不知道,反正肯定比你好。”

黄少天大怒,叶修侧头去看喻文州。喻文州笑得很平和,叶修也笑,说:“文州?”

喻文州愣了愣,笑着叫了一句:“叶修。”

后来他们也熟识了起来。到微草宴会时,已有千许年。


但那种熟,叶修一直以为。

——不触动因果。

或者这其实只是心魔的幻象。

淫,痴,色,都是幻象。


王杰希设宴是因为他的爱徒高英杰突破了一个大境界,但叶修肯来是因为他当时正好修为到了一个瓶颈,掐指一算,契机在东方,很需要微草这棵据说还有百年就要开花结果的岁月枯荣树来提提神。

他们两个人等着王杰希说话,等得无聊,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叶修说到什么,提起眼前放着的一壶酒,忍不住翻开盖子嗅了嗅。

喻文州看着他,停了话头,笑了:“这壶是少天从王真君那里拿来的。你会喝酒?”

叶秋一边嗅着坛口一边笑道:“我以前喝过老陶偷藏的酒,一口就醉了,在那里趴着睡了好久。要不是这样,他也发现不了。”

喻文州又笑了:“那你最好别好奇。”

“怎么?”叶秋那样的性格,喻文州用这种语气说别好奇,他只会更好奇。

“它比一般酒还要厉害好多,凡尘里学的不及它百分之一效力的酒,都敢叫做梦中死。我听说修为低的修士一喝甚至有的醉死其中。少天上次喝了一壶都睡了好几年。你要是喝完一睡百年,恐怕要错过王真君说话——你酒量不好的吧?”喻文州解释得慢条斯理。

叶修听他说完,笑了:“这么看不起我啊?”

喻文州笑而不语,叶秋玩笑道:“如果我真醉过头了,这棵树一百年后要结果的,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。你到时候得记得叫我起来,文州。”

喻文州知他是说笑,也玩笑似的应了一声:“好啊。”


两人岔开了这个话题,说起嘉世近期资质好的孩子。喻文州仔细地听他说完一个叫邱非的少年,说着说着,叶秋顺口喝了一口酒壶里的酒。

喻文州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件事。他是细致地将雷霆派的几个孩子说完,回过头,才发现叶秋已经靠着枯荣树,歪着脑袋,闭上眼睛睡了过去。

喻文州愣了一愣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王杰希来叫人时,枯荣树的叶片素素作响。喻文州想了想,好脾气地对王杰希一笑,歉意地指了指旁边的人。王杰希挑了挑眉,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。

喻文州低头看着摊在自己膝上的一片玉简,偶尔修改着其中内容。


人来人往。

树枯树荣。

枯荣树开出了花。

喻文州再次仰头时,树上已经果实繁荣。


岁月长河彼岸不知道过了多少年,蓝雨山门的雾气依然不曾改变。这个夏季鸟鸣聒噪,叶修看了一圈,黄少天的洞府空空荡荡的没有人,喻文州的门前半掩。

他移开目光,正巧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修士气急败坏地顺着蓝雨山门往上走去。穿过剑阁,穿过长廊,再往上一直到诸峰,在卢瀚文的峰外,小小模样的少年好奇地看了那修士一眼,也就转开了目光。

蓝雨内不许御剑,不许缩地的法术,修士沿着剑道一路快步向上走上去也着实耗了一些时间。等到他通报进入喻文州洞府后,叶修总算勉强回想起了这人的姓名。

“这人是不是叫梁易春?”叶修回忆起一些往事,忍不住好笑地问道。

喻文州也笑了:“难为你还能记得他的名字。”

叶修悠然地勾起唇角,追忆了一会,才道:“我那时候一下子跌落好几个境界,又从嘉世中被老陶所伤,负伤离开。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儿。还得为了小唐和包子他们成天和这些小家伙别苗头,怎么会记不住头儿的名字?”

喻文州看他一眼,笑道:“你可不是吃亏的那个。”

叶修道:“不管怎么说,都挺有意思的。”


梁易春已到了喻文州屋内,一脸愤懑,碍着喻文州的威势,强忍着才没有开口。

喻文州看他一眼,笑道:“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?少天呢。”

叶修一个外人,也知道梁易春是属蓝雨外务那一块,黄少天虽然爱好游历。算是半个挂名长老,但挂名也是名,就算有天大的外务事也该找到黄少天那里去。来找喻文州已是僭越。

只是喻文州天性温和,不会轻易责怪人,此时面上甚至没有怒色。

只是亏得喻文州没在闭关,否则山中一日,外界千年,时移事易,恐怕找了也是白找。

梁易春想到这两点也是庆幸。他一时被愤怒所激上山来找掌门,现在已经清醒了大半,只是事到临头不说反而更古怪,赶紧解释道:“黄少几十年前去了其他大世界游历,我们久寻不在,又听说掌门最近没有闭关,不然也不敢找到掌门你这里。”

喻文州听到这时,合上眼睛,默念掐算一番,神情略显古怪。

叶修想起喻文州之前就黄少天帮他的事玩笑,算了算时间。果然,这时候的黄少天乔装打扮一番去了外地,确实是去帮叶修。喻文州一念之间得知了前因后果,也只是愣了愣,便回复了平静。

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,早已随心所欲。黄少天固然心系蓝雨没有丝毫动摇,但还不至于为了这些蝇头小利不跟叶秋来往。

朋友有事,义不容辞。

黄少天虽然嘴上嫌弃叶修,喻文州也知道黄少天脾气。

喻文州苦笑片刻,片刻后重新睁开眼睛,叹息一声,对着局促不安的梁易春道:“他确实是出去了。那你来找我,又是什么事?”他心中虽然已经明白,还是问了一句。

“还不是那个古里古怪的修士叶修!”梁易春说道这个名字就愤怒无奈,咬牙切齿一番,面现愁苦,“此人在第十小世界与我们争夺资源,霸占了大半的天才地宝,全然不守我们的规矩。

叶修……吗。

喻文州听到这句,眼神微闪动,定了定神,笑道:“你争我夺,本就难免。我们与霸图、微草门下还不是如此?为这等事出头,叫别人反而瞧不起。”

霸图和微草那哪里是一回事——但哪有叫随便一个人横插一脚的道理。

梁易春到底说不出这句话来,无奈道:“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,这样下去门内今年的供给都要出问题。只好求掌门相助。”

这个问题喻文州倒是要管一管的,但于他来看,到底不是什么大事。

喻文州想了翔,笑了:“其实不必如此,你心中为难,霸图宗那边定也为难。霸图那位韩真君修行脾气耿直,听到这事,定然出手阻挠,我们大可静观其变。”

梁易春开头听他不肯出手,本来沮丧,听到后来满面欣喜地应下了。


叶修似笑非笑地看了旁边人一眼。


梁易春与喻文州又谈了片刻,喻文州细细问起他情况,梁易春虽感奇怪,不明白掌门为何对区区一个元神真人这样上心,还是一一仔细具实以言。他想起叶修种种,忍不住咬牙道:“那个叶修,当真是可恶极了!无事生非,惹出多少事情来。”

喻文州正在想事,面上平淡,嘴上说了一句:“你一直和他做敌人,自然不知道他的好。”

梁易春还待说话,听到这里愣了愣,怀疑自己的耳朵:“掌门,你说什么?”

喻文州话说了一半,面色已经微微怔忪。他眼神闪动,终于归于沉寂,笑着摇摇头,说:“……没什么,你去吧。”

梁易春颇感迷惑,却不好再问,只好退出喻文州的房间。

喻文州默立了一会,轻缓地叹了一口气。


岁月长河始终不停。叶修看着在闭关中的喻文州,在水镜中与叶修讨论无极山门的喻文州,与黄少天一同出现在兴欣派门前,笑得与往常毫无分别的喻文州……叶修忽然想,他一直觉得喻文州像是井底的水泉,或许并非如此。

一颗石头掉在井里,会有它的声音。但喻文州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一声。

始终是静默的,平和的,除此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


百年前,喻文州和黄少天看见了魏琛出现在兴欣,黄少天快乐地缠上去和他的魏老大说话,而喻文州不免愣了一愣。

叶修与喻文州对谈斟茶时,喻文州忽然道:“我有一件事,一直想问前辈。”

叶修道:“什么事?”

“我多年前在蓝雨打败魏师三次,终于成为内门弟子。”喻文州平静地说,“在那以前,我是一个人,但那天之后,无数人向我献媚,也有无数人觉得我冷血。”

“然后?”

“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。但半夜我回想,不禁满头冷汗。我想,我是做得不对吗?”

叶修沉默了片刻,终于道:“不管你做什么,始终有人爱你,也有人恨你。”他放下茶杯,看着喻文州道:“你是心魔将近了吗?这种小事也值得纠结?我们修仙什么时候是为了别人?”

喻文州忍不住笑了起来,轻声道:“我当时也是像前辈这样想。但前辈与魏师相交甚笃,会因此不喜我吗?”

叶修没想到这个问题,明显呆了一呆。

喻文州很快笑着摇摇头:“前辈别这样,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。”

“文州,你……”叶修大皱眉头。

喻文州的面容已经恢复了一如往常,轻快地说:“不管前辈怎么想,我从未后悔过。我只能走这条路,我并非问前辈,只是在问我自己。”


修道,是修心。

——外物执着无可解,是为心魔。

叶修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喻文州,千言万语,最终难以说出任何一个字。

最终叶修问:

“文州,你修道是为了什么?”

喻文州站在他身前,身畔岁月如河,星移斗转,在听见这个问题时,他深深地看了叶修一眼:“你的答案呢?叶修。”

叶修避而不答,只是道:“有人为了心如止水,有人为了称心如意。”

喻文州沉默片刻,轻笑道:“我都得不到。”

“你本来可以。”

“但于我,是为了心甘情愿。”喻文州轻松地说。


岁月长河竟然流淌到了尽头,喻文州漫长的一生中,这里是他愿意给叶修看的最后一个节点。喻文州说完这句话,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最后的景象。叶修认得那是最近一场蓝雨山门做主场时,弟子比斗大赛。几个弟子走到地方落座前,领头的那个人神情惫懒,喻文州走了过去,朝他笑了一笑:“来啦。”

“来了。”叶修道。

叶修抬起头朝喻文州微微一笑,面容表情从千万年前,在凡间一见,几乎没有改变过。

喻文州点点头,便转过身来,背后的女修士正茫然地问叶修:“他来做什么呀?”

喻文州听见叶修说:“谁知道呢,大概是来打声招呼的吧。”忍不住笑出了声,缓慢闭上眼睛。

长河彼岸,喻文州的身上缭绕起一阵烟雾,瞬间将他封锁在其中。黄少天远远看着这个场景,眼睛一下子瞪大了,整个人冲了上来。叶修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看向黄少天。

黄少天咬着嘴唇道:“师兄的心魔压制不住了!他现在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内心的小世界里……”


在黄少天这句话说出口时,岁月长河瞬间破碎。

他们所伫立的时空也瞬间破碎。

一切回归于混沌,和有无。


叶修和喻文州在一片无边际的混沌中对视。


叶修沉默半晌,看着喻文州,对方的笑容中显然没有一丝诧异和不解,反而像是一切事都明白得不得了。

叶修长叹一口气:“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
“前辈问哪个?”喻文州客气地说,“这里不是现世,还是……你不是叶修?”

叶修又是沉默,良久才道:“这不可能。”

喻文州思索道:“我猜你拥有我所有的记忆,自认可以组成我认识的那个叶修。所以你说‘不可能’?”

“……”

喻文州轻笑一声:“看来我猜对了。”

“……我不明白。”

“你不明白,但是这对我来说,是最简单的事情了。”喻文州平心静气道,“我和你站在蓝雨山门前的时候,我半信半疑。我当时大概还被你控制着,有点糊涂。我想我告诉有一天告诉了叶修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很羡慕他……也很喜欢他,这不是很好么?”

“我该告诉我还只有筑基期时,有一次去看他和张前辈、孙前辈斗法,我看得很开心,想我有一天也能如此。在玉简上想写千言万语,结果只写下了‘叶秋’两个字。这又是不是很好呢?”

“我一直看了下去,一直在想。很快我就明白了。这一切是多么的简单明白,甚至不用我去思考。”

“我所看见的,所感受的,都是虚妄。”

叶修明显地面露不解。

喻文州轻快地笑了笑:

“我有多么了解我自己,我不敢夸耀,可也不会贬低。——喻文州,会因为他喜欢,牺牲过就向另一个人狂妄地展示,自卑地求取什么吗?”

“我永远不会那么做。”

喻文州停顿了片刻,轻柔地叹了口气:“况且,那个人是叶修……”


心魔怔怔地看了他半晌,终于闭上眼睛,长叹一口气。

他的模样从叶修变成了一个飘渺不定的,喻文州的身形,很快化为一道流光穿梭到了喻文州本人的身上。

混沌世界彻底支离破碎。


在一片虚空之中,无数生死起伏,喻文州的真灵在心魔进入后,反而无比地明白清灵,他知晓自身,比以前每一刻都要更了解自我。

他这么长的路,即使次次艰难,也终归是走下来了。

喻文州心中平和,无悲无喜。

真灵转动,渐渐凝缩成一团不可捉摸的存在。喻文州感觉自己不再存在,但又比以前都更存在。他的四周都是死路,没一条都万劫不复,但他却万分确信自己走入了生门。

眼前的烟雾逐渐消散,最终显现出一点光明。

生与死,有和无,万物在其中演化轮回与颠倒,产生无数的可能,人可以梦为蝴蝶,蝴蝶可以梦成人。


他终于要醒来了。


在清醒和迷糊交织的那个刹那,喻文州想起有一个片刻。

当叶秋从枯荣树下醒过来,余有醉意地半睁着眼睛,看向坐在一旁的喻文州。

“过去多长时间了?”叶修声音很低地问,眼睛迷蒙。

一朵枯荣花的残蕊飘扬落下,正好在他的鼻尖化为尘土。

喻文州翻过玉简,笑了。

“只有一百年。”

他说。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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